在入殓房内。
那个叫“王婧”的小女孩,在我们公司另一个女职员的陪同下,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大体清洗台旁边。
我和捷星穿上了公司特备的防护服,戴上了手套和口罩。
在一切入殓工作开始之前,我们先向大体深深地一鞠躬。
这个四十五岁的男性大体,脸色比一般大体来得灰白,这种脸色,我在很久以前也见过一次——我以为那个画面会永远深藏在童年记忆的某一处,没想到它在此刻又变得鲜活了起来。
八岁那年,当时六十多岁的外公到我的家养病,很不幸地,隔没几天就因为心脏病突发而逝世。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国庆日的早晨,吃完早餐不久,我就听见房间内传出妈妈的呼叫声,我立刻朝房间的方向奔去,见到中风的外公坐在床沿喘大气,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沁了出来...... 慌乱中,妈妈让我拨打爸爸的手机,请爸爸立刻赶回家。
打完电话回来后,我就见到外公静静地躺在床上,我想去看他的时候,却被妈妈阻止。
等爸爸回来时,妈妈对他说:“我爸去了,我爸去了!”
“妈,外公不是好好地躺在那里吗?”我指着床上,“你看,他不是在睡觉吗?”
当年年纪小,不知道妈妈口中“去了”的意思。
外公入殓后,我天天去看他。
长得不高的我踮起脚尖看躺在棺木里的外公,几乎一天看上十几次,有时踮着脚尖一看,就至少要看个十来分钟。
大人们很是诧异,问:“桐桐,你在看什么呀?”
“看外公啊,他睡得这么香,这么多天没醒来、没吃饭,他肚子不饿吗?”
我记得大人们似乎也没正面回答我这个问题。
这样看了好几天,有一天早上外公的鼻孔和耳朵突然流出血水,我惊慌得把妈妈喊了过来。
“妈,你看,外公流鼻血了!”
妈妈没说话,她把我拉到一旁,示意我别说话。
“外公流血了!你没看到吗?”我问妈妈。
大人们都让我安静。“桐桐,别说了,外婆听到会伤心呢!”
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可以对外公流鼻血的事置之不理,直到看到有人帮外公抹掉了脸上的血迹,我才肯罢休。
那年,小小的我对“死亡”完全没有概念。
当然,我完全没想到,十几年后的我,会天天跟大体打交道;也许,天注定我要吃这行饭。
这么多年了,外公的遗容我可记得清清楚楚的,他当时的脸色,就跟眼前这位逝者的脸色一模一样。
“静桐,准备好了吗?”忽然,捷星的话把我从久远的记忆拉了回来,“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嗯。”我点点头。
我把一条大毛巾盖在大体上,从肩膀开始,一直盖到脚踝。
在大毛巾的掩护下,我和捷星开始了入殓的第一个程序——清洗大体。
捷星为大体抹上沐浴露,他负责身体部位的清洗。
这次因为逝者是位男性,所以由捷星担任正手,我作为捷星的副手,负责为大体洗头、洗脸、剪指甲等。
一切动作都必须轻柔,尽可能地轻柔,因为大体此时已经停止新陈代谢,动作太大可能会造成大体损伤。
要把服务对象当成自己亲人那样看待。我在心里提醒自己,这是他人生最后的一次旅程,我一定得用心对待,把一切做好,让逝者安心。
帮逝者洗完了头,我开始进行为大体洗脸的程序——抹上洗脸霜后,轻柔地按摩。约十分钟后,就完成了这一道程序。
“王婧,你现在可以过来了。”我把温热的湿面巾递给她,“你现在帮爸爸抹抹脸。”
王婧缓缓地走向前,她抿着嘴,我看得出她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你,可以吗?”我有些担心。
“我可以。”她颤着手接过了湿面巾。
“帮爸爸抹额头、脸颊。”我说得很轻,似乎一用力,她就会像脆弱的玻璃那样,刹那崩溃。
只见她抓着湿面巾,轻轻地在大体的额头上抹了抹。
“你最后还有什么话跟爸爸说吗?”我问她。
“有。”她把嘴巴抿得极薄,几乎是咬着唇说。
“那就跟爸爸说说。”我看到她的眼泪在眼眶内翻滚,我霎时也觉得自己眼眶有些潮润。
“爸爸...... 我十二岁了...... 是大女孩了...... 会学习独立...... 你安心上路吧...... ”她断断续续地,好不容易才把这些话说完。
我终于见到了她忍不住的眼泪。
眼泪,犹如脱线的珍珠,连串地掉落。她赶紧用袖子抹眼泪。
我在一旁看了心里酸涩不已,几乎是同一时间,我走上前拥抱她,让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哭。
好一阵子,我才拍拍她的肩膀:“王婧,你真懂事,爸爸会感到很安慰的!”
其实,在拥抱她的同时,我也为自己的举动感到震惊!
因为职业和身份的关系,我平时甚少跟人握手,更别说拥抱别人!这一天不知怎么会有这么失常的举动。
我让王婧再站到原来的位置,只见她红着鼻子,肿着眼睛看我们工作;但庆幸的是,她的情绪平复了一些,至少不像刚开始时那么紧绷和压抑。
我接着进行下一个入殓程序——吹干大体湿漉漉的头发,捷星此时已经完成了大体冲洗,正用小毛巾轻轻按压大体上的水珠。
当然,为了照顾逝者的尊严,这一切,还是在大毛巾的掩护下进行。
替逝者剪了手指甲和脚指甲,我和捷星合力替逝者更衣。
这个程序本来不太容易,因为逝者逝世有段时间了,身上各器官的机能已经停止,所以肢体难免有些僵硬,要是强力拉扯,很容易造成大体损伤。
但我和捷星曾经合作无间,我们毕竟还是比较有默契的伙伴,虽然费了一点神,最后还是帮大体穿上了端庄得体的寿衣。
最后一个程序是为逝者化妆。
这一环由我负责,由于逝者没有明显的伤口要特别处理,遗容也算安详,所以化妆的程序不太复杂。
半小时后,我把化妆箱合起来,我们终于完成了历经两小时的入殓程序。
确定所有入殓程序完成后,我和捷星再次向大体深深一鞠躬,以示敬意。
我看看站在一旁的王婧,她缓缓地走向前,牵着我的手说:“姐姐,谢谢你。”
我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发现那只小手又冷又湿,实在有些心疼。
其实,这时候无论旁人再说什么,也不能减轻亲属失去至亲的悲痛。
“哥哥,谢谢你!”她语带哽咽,“我...... 可以再看爸爸一眼吗?”
捷星点点头,我们站在离她不远处,让她独自走向大体,身形不高的她,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地说了些什么。
我不敢再听下去,走到角落偷偷拭擦眼泪。
人生就是充斥如斯多的无奈。
过了好一阵子,捷星才拍拍她的肩膀,说:“我们现在去看看妈妈。”
我们回到会客区时,看到一个中年女士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一见我们出来,她马上倾身站起来。但很快地,她又跌坐在沙发上,看来她是因为悲痛过度而耗损了体力。
“太太,您请坐好。”捷星奔向前,“再休息一会儿,为了您的女儿,您节哀呀!”
我已经预料到,捷星说这句话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
几乎所有的死亡,都少不了眼泪的陪衬。
那个女士低头,用手掩着嘴巴呜咽。我牵着王婧,顿时有些不知所措,还是捷星机警,他俯下身对王婧说:
“王婧,去抱一抱妈妈,让妈妈别哭了。”
可是,王婧并没有行动。
这是我和捷星始料不及的。
“王婧?”我也俯下身来。不过王婧只是沉默地、眼神空洞地望着妈妈,那只握着我的手,似乎抓得更紧了。
一阵尴尬的气氛在我们四人之间游走。
我和捷星对视,并用眼神示意他,赶快想办法消除这种尴尬。
忽然,捷星似乎想到什么好办法似的。
他坐到女士旁边的沙发上,但刻意和她保持一段距离。
我还在想,他到底想做什么时,他示意我把王婧带到他面前。
“王婧,来哥哥这里。”他拍了拍身旁的位子,这位子刚好夹在他和女士之间。
我把王婧牵了过去。
当王婧坐上了那个位子,我悄悄松了一口气。
“太太,节哀!”我也劝了一句。
那女士听到这句话,抬起头望我,但,就在我和她眼神交集的那一刻、在我看清楚了她的脸庞的时候,我俩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姑姑?”
“你是...... 桐桐?”她不可置信地瞥了一眼我身上的职员卡,上面几个字写得清清楚楚——入殓师蔡静桐。
这下,会客区内所有的人忽然都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愣住了,姑姑望着我,甚至忘了哭泣。
此刻,不用看坐在一旁的捷星和王婧,我也猜到他们表情有多讶异了。
* * * * * *
从公司的员工休息间洗澡出来后,我换上了便服,准备到公司大厦的一间咖啡厅会见姑姑。
十年没见姑姑了,没想到再次相逢,竟然是在这样的场面。
姑姑已经在咖啡厅内等我,我见她独自一人坐着,王婧不在她身旁。
“姑姑,王婧呢?”一坐下来,我就询问王婧的去处。
“你的那位男同事说带她去看看你们大厦的空中花园,让她散散心。”姑姑的心情平复了一些,“我猜,他是想让我俩有说话的空间。”
捷星确实是个观察入微又识时务的人,他这么做,让我非常感激。
“原来是这样。”我点点头。
此刻,其实我心里有诸多的疑问,想跟姑姑求证,但又苦于不知怎么开口。
“王婧不是我亲生的,”倒是姑姑看出我心中的迟疑,“她是你姑丈和他前任妻子的女儿。”
姑姑这句话,恰好击中我心中的一个疑问。
我点点头,无话。
“唉,桐桐啊,真没想到...... 你第一次见你姑丈......
他就...... ”姑姑又呜咽。
我递了一张纸巾给姑姑,这种时候,我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能真正让她不那么难过。
“姑姑,那王婧怎么办?是不是要把她交回给亲生母亲?”
“不,王婧以后就跟着我了。”姑姑抹掉了涌出眼眶的眼泪,“她的亲生母亲去世了,是当年生她难产而死的。”
我有些愕然。
“对了,顾着说我的事...... 忘了问,你爸爸妈妈还好吗?”姑姑终于止住了眼泪。
“还好,还是老样子。”
“十年没见了,十年哪!和哥哥没联络,这样就过了十年!”
“姑姑,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好想念你...... ”
吞吞吐吐了许久,我终于把闷在胸口的话说了出来。
“真...... 的?”姑姑嗫嚅。
“这么多年来,你怎么不跟家里联系呢?家里一直都没换电话号码,再说,我偷偷打你的手机,也不知打了多少回...... ”
“桐桐,对不起!当初和家里闹成这样,我...... 真的不敢跟你们联系。”
“你也不想想,我会想你,妈妈也想你...... ”
姑姑没有说话,但是眼泪,争先恐后地爬过她的脸颊。
本来我还想再说些什么的,但身后随即传来了脚步声,回头一看,捷星带着王婧来了。
“静桐,她吵着要回来见你,”捷星说,“我刚刚带她吃了一些东西,现在把她交给你们,我要回去值班了。”
“谢谢你。”我感激地望向他,他朝我抿了一下嘴巴,这是我们几个入殓师朋友惯于表达“笑容”的方式。
在公司内,我们不能像普通人那样,可以随心咧嘴就笑,这是行规。
“姐姐,我还有点饿。”王婧的心情看起来已经平复不少。
我准备站起来去买一些吃的,却被姑姑拦住了。
“你跟姐姐在这里聊一聊,妈妈去给你们买一些吃的。”姑姑站了起来,“婧婧,你想吃什么?”
“随便。”说这句话时,王婧没有正眼看一下姑姑。
我觉得有些尴尬,但姑姑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那妈妈就替你拿主意了。”姑姑一边掏钱包一边说。
“姑姑,这里的白酱蘑菇意面很好吃。”我在姑姑背后喊,她回头给我一个“OK”的手势。
姑姑这个俏皮的手势,我并不感到陌生,隔了这么多年再次看到,我有说不出的感触。
再回头看看身边的王婧,此时她正好也抬着头看我。
那张苍白的小脸,双眼有些浮肿,见到我凝视她,她努力地从嘴角挤出了一丝笑容。
她那模样特别乖巧,让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你还好吧?”我轻声问。
她看着我缓缓地点了点头,似乎有话想说,却欲言又止。
“怎么啦?是不是有话想跟我说?”我鼓励她把心事说出来,尤其是遇到至亲忽然离世这种事,压抑对身心健康不太好。
她迟疑了一下,依旧摇摇头。
看来今天不论怎么逼问她也是毫无斩获,我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给她。
“要不然这样,我把电话号码留给你,当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就拨电给我。”
“入‘捡’师蔡静桐?”
“这个字读‘liàn’,入殓师。”我更正她。
“姐姐,我真的可以拨电话找你吗?”
“为什么不可以?”我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子,她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
不知是什么使然,我开始喜欢这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