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把我带走，我脚踏不到实地，没有安全感，就要死了。我闭着眼睛，准备面对死亡。我四条腿还是不断踩踏，踩在水上，虚虚浮浮。出于本能，我把头撑起来，撑出水面，张嘴呼吸。

　　能呼吸，就不会死去。大浪打来，海水侵袭我鼻子嘴巴，呛得我直咳嗽。水很冷，我忍不住打一个喷嚏。我在大海里，能够呼吸，能够咳嗽，能够打喷嚏，就是能够游泳吗？不是不是，国王胡说。

　　我真的不会游泳，不知道怎么游。游泳是有方向的，我没有方向。我只是不停踩水，把头撑出来呼吸。要是我停止踩水，我会沉下去，然后溺毙。

　　我没有方向感。我不知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我睁开眼睛，看不见陆地。那个小岛，那一簇簇树梢，都离我远去。

　　天渐渐黑下来，我极度恐慌，怕我在黑暗中消失了。为了避免恐惧，我转移注意力，想别的东西。

　　转移注意力，看天空。天空灰蒙蒙，没有晚霞。有一个黑点划过。一只老鹰在盘旋着。我眯眼睛仔细看。他不是老鹰，他是出人头雕。我得救了！他来救我了！

　　出人头雕是半人半雕。人的头，雕的身体。出人头雕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来救我了。不过，他只是一只鸟。他一只小小小鸟，怎样救一只大老虎？

　　其实，出人头雕也不算是我的朋友。我们只是在一起干活。他不多话，我不说话。我们甚少交流，眼光也不曾交集。我们都是国王的保镖，陪在国王两侧。我们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我们中间隔着一个国王。在国王左右，只有国王说话，没有我们说话的份儿。

　　出人头雕在天空盘旋，我想向他招手。但我不能招手，我的腿太短。我不能招手，只能摇头。我拼命摇头。

　　大老虎偌大的身体，出人头雕竟没有瞧见。他转折回头，飞走了。他的眼睛长在哪里？

　　是他的眼睛小，还是我的头小？是我的头小，还是海太大了？茫茫大海中，我的头的确很小。大和小只是一个比较，没有绝对的意义。就像长和短、高和矮、胖和瘦、

　　聪明和愚蠢，没有比较就没有意义。

　　我想这些干什么？出人头雕走远了，我还想着这些有的没的，我应该把他叫回来。

　　叫哇！叫哇！我能叫吗？

　　“啊...... ”

　　我的声音实在瘆人。一只雄赳赳的大老虎，应该有硬朗的吼叫，可是我的叫声却柔柔弱弱，难听得让我想死。

　　我再试一试。

　　“啊...... ”

　　娘娘腔的嗓子，和我威风凛凛的外形不相符。没有雄厚低沉的吼声，还有威严吗？

　　作为大老虎，就必须有威严。我走路，虎虎生风。我昂首站立，虎气十足。我必须保持虎威。威严是大老虎的全部。

　　我两岁那年，稚气未消，虎气还没养成，并不那么在乎自己的威严。那年，泰迪熊把我抛下大海，要不是海豚救了我，我早已溺毙。那只海豚，不是普通海豚，是不完全人类。她有海豚的身体，人类的双手。她叫出手。

　　出手身世可怜。她是国王失败的作品。国王想制造美人鱼，把人类的基因注入海豚的受精卵里。结果生出来的不是美人鱼，而是有手的海豚。这个失败的作品，毫无用处，一生注定没有意义。

　　出手救了我，我感激她，和她成了好朋友。她说，她以为自己的生命没有意义，救了我之后，才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我说，救了我也不见得有什么意义，因为我也是国王失败的作品。国王要制造一个人头虎身，结果还是虎头虎身。我的生命也没有意义。她救了一个没有意义的东西，不见得是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两个没有意义的东西，决定找寻生命的意义。我和出手一见如故，无所不谈。我们谈论生命的意义，也谈论人类的可笑。我说，人类穿衣服很可笑。出手告诉我，那是尊严。人类没有穿衣服，就失去尊严。人类失去尊严，宁可死去。

　　我三岁那年，出手找到她生命的意义。她找到爱情，爱情就是她全部生命的意义。她对我说，如果我找到爱情，自然会明白其中道理。我相信出手，我们的想法一致，我们是天生一对。

　　出手要为爱情而活，我也要为爱情而活。我也要找爱情，可惜，我和出手完全两样。如果我是一只雄海豚，我会爱上出手。如果出手是一只雌老虎，出手会爱上我。可惜我们不一样。我们外表不一样，内心一样。我们是天生一对，也是天生不对。

　　出手找到雄海豚，跟雄海豚私奔去了。她离开不一样王国，带走了我的心。我不知道要跟谁说话，再也找不到交心的对象。我不想说话，开始沉默寡言。

　　那年我三岁，我的身体渐渐长大，不怒自威，对爱情却完全绝望。没有爱情，剩下来的，只有威严。我生命的意义，就只剩下威严。

　　要是我开口说话，阴阳怪气，威严尽失。没有威严，我活不下去。为了保住我的威严，我不再说话，不再让别人听见我的声音。我不在别人面前说话，就像人类不在别人面前脱光衣服一样。

　　人类为了保住尊严，不随便脱衣服。可是，尿急之时，人类也会褪下裤子。我危急之时，就不能发出声音吗？

　　我想念出手。如果我呼救，出手会来救我吗？

　　出手在哪里？我已经多年没有见到她，但是我知道，她在大海里。大海只有一个，没有边际。出手一定是在这个大海里。要是出手听见我在这里，她一定会过来救我。

　　“出手——救命——出手——救命——出手...... ”

　　我不怕出手听见我的声音，她是我的好朋友，早已听过我的声音。她不会笑我娘娘腔，她会同情我的处境。

　　“出手——你在哪里——快来救我...... ”

　　多年没有说话，现在这么大声喊出来，好像吐出喉间一块浓痰，觉得舒服畅快。

　　我再大喊一声：“我！很！害！怕！”

　　终于我听见回应。

　　“你不要害怕......我来救你了......”

　　美国，纽约。

　　光。

　　光点。

　　如同璀璨星光般的光点，忽近忽远。

　　闭上眼，感觉身子似乎还浸泡在海水里的样子，被一道道的水波推着向前移。可下一秒，有种感觉很清楚地提醒自己，事情并非如此。

　　于是，我再次睁开眼。

　　海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张人脸。

　　那几张人脸钻进视线里，一张又一张的嘴“挂”在上头不停地动，我盯着他们缓缓嚅动的两片唇，却无法理解究竟他们在说些什么。叫我别担心吗？还是他们发现了我的身份？

　　怎么我什么也听不见？

　　那刺耳的嗡嗡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我放弃思考。

　　再次，昏厥过去。

　　

***

　　

　　“你看这个可怜的女孩，她身上穿的究竟是什么衣服啊？破破烂烂的，好像流浪汉的样子。”

　　“看起来挺像是古代服饰的，应该是剧团表演演员之类的吧。听说那架飞机上有很多表演者呢，不然她怎么会穿着这样的衣服？”

　　“也对也对。不过……在飞机上穿表演服干什么？真搞不懂这些表演艺术家。”

　　“想提早投入到角色里头吧。可悲的是，竟然遇到那么可怕的灾难，漂流到这里来。”

　　“唉。”两人叹气。

　　外头似乎有人正在谈论着我。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谈论着，声音一会儿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会儿像是凑在我耳边细语般清晰，可无论是哪一种，听起来全不像真的。

　　身子像是漂浮起来的样子，就连脑袋也是轻飘飘的，

　　我感觉不到任何的重量，几乎就快抓不牢自己了。

　　我想，这或许就是一场梦。

　　或许，我未曾发现世界的另一边；或许，我未曾侥幸活下来。现在在外头谈论着我的，搞不好正是两个胖嘟嘟的天使。

　　一定是这样。

　　她们拿着一本笔记本，上头记录了一堆我在亚贾斯亚做过的好事与坏事。

　　亚贾斯亚是什么地方？怎么我忽然想不起来了？

　　喔，对了，就是那个有兽人与半兽人的地方。

　　我还曾经在一个名为“恒爱之家”的孤儿院里做过事。

　　不好了，其中一个胖天使找到我在恒爱之家做过的坏事，上头如此写着：

　　

　　露娜做过的坏事之一：当着米莉的面，把一整盒她最喜欢的麦片给吞进肚里去。

　　露娜做过的坏事之二：偷偷打了凯特的手心两下，只因为她把草莓酱涂到自己的身上。

　　

　　胖天使摇了摇头，随即在记录我的事迹的那本笔记本上打上了两个叉。我忍不住叹了口气，或许我在恒爱之家做过的坏事会让我下地狱。

　　咦？等一等。另一个看起来比较善良的胖天使，指了指我做过的好事。

　　那个拼命找我缺点的邪恶胖天使，你听她的准没错。

　　她告诉邪恶的胖天使，我曾经帮助夏洛特逃过神坛一劫，虽然最后搞到自己被丢进神坛里喂猛兽，但老天对我还算不薄，让我遇见改变我的命运的大黑猫。

　　“那只大黑猫帮助她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啊，不然怎么会让她来到世界的另一边了？”善良的胖天使对邪恶的胖天使说。

　　于是，邪恶的胖天使咬了咬粗短的胖手指，过了好半晌，才勉强地在笔记本上打上一个决定性的钩。

　　就这样，我得到进入天堂的门票了。

　　两个胖天使对我微笑，巨大的翅膀后边亮了一道白光。

　　好刺眼好刺眼的白光。

　　“菲特小姐，醒一醒啊。”善良的胖天使说。

　　白光刺眼得很，我不管怎么样用力，也睁不开眼睛。

　　无论如何，我都得亲眼瞧一瞧天堂的样子。

　　眼皮就像一道万年没开，因而很难打开的门，此刻正有个巨人在我脸上用力地帮我推开它。无奈眼皮太沉，又再合起来。巨人吸了一口气，撑红了脸，用力地大喝一声，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把眼皮推到顶端，强迫我醒过来，睁开眼瞧一瞧天堂的样子。

　　我眨了眨眼，一时半刻无法适应强烈的光线。

　　该死的天堂，居然亮成这个样子。

　　光线刺眼得让我眼泪直流，我忍不住痛苦地喊出声来。

　　“小姐，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立刻帮你叫医生来。”胖天使这么说。

　　“你是胖天使吗？”我问。

　　“什么？”

　　我用力地眨眼，用力地眨眼，一直到眼睛不再发酸刺痛为止，才总算能够好好一窥天堂的样子。

　　天堂，原来是个白色的房间。

　　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被，白色的人。

　　穿着白衣的人。

　　穿着奇怪的白衣的人。

　　天堂，果然都是白色的。

　　可是，天堂真的就长这个样子吗？

　　一时半刻还搞不清楚状况，这时候房门忽然被用力推开，有个穿着白色长袍的高大男人快步走了进来，我猜他或许是上帝。

　　“菲特小姐，请问你觉得哪里不舒服吗？”他问，眼睛却一直盯着夹在板子上的纸，拼命地翻阅着，见我没任何反应，才终于将视线从纸上移开，正眼看着我。

　　我僵硬地摇了摇头。

　　“我替你检查一下好了。”

　　穿白袍的男人将一个长着一只眼睛的金属物体朝我缓缓靠近，当肌肤接触到那冰冷的金属时，我忍不住发颤， 然后反射性地推开男人的手。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给了我一个浅浅的微笑，见我不再抵抗以后，再次用那冰冷的金属试探我这奇怪的生物。

　　“好了，体温正常，心律正常，血压正常，除了有些营养不足以外，倒没什么碍事。可能是刚经历过一场可怕遭遇的关系才会出现刚才的反应，没事的，别担心，有我们在。”经过一系列检查以后，他总算做出如此诊断，接着便向最靠近他的胖天使耳语，在胖天使点头表示清楚指示以后，随即准备离开。

　　可惜的是，我给错了反应。

　　“不好意思。”我喊住穿白袍的男人。

　　他又重新回到我的床边。

　　“这里是哪里啊？”

　　穿白袍的男人眉头一皱，转过头看了胖天使一眼，然后再看向我：“这里是医院，我是你的主治医生，这是负责照顾你的护士，海伦女士。”

　　原来，他们并不是天使，而是医生、护士。

　　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这里并不是天堂。

　　我还在，我还活着。

　　“噢，对了，我的朋友夏洛特呢？跟我一起的那个女孩。”这时候，我才猛然发现这个房里少了夏洛特。

　　“那个女孩，现在人在另一个病房。”

　　似乎，医生还有一些话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