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手掌上的天空》

第二章

 

  六年后,彩虹村的大街依然如旧,大手掌还站在那里,那几家老店铺也还在,时间仿佛没有过去。

  星期六的上午,总有很多人光顾林记,煮面的大锅冒着热烟,老林在火炉前忙碌地煮面,嘴里还要忙着和站在摊子前面等候的顾客聊天。牛妈妈烘培店外聚了一群主妇和小孩,主妇们热烈地讨论着昨晚的电视剧,一双双眼睛除了盯着跑来跑去的小孩,也没忘记不时地往店里扫一下,生怕自己待会儿抢不到心中属意的那款面包。

  这时候,一个女孩骑着脚踏车飞快地来到大街,她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上去就很有精神,短发不规矩地在风中飞扬,古铜色的肌肤放肆地炫耀着她的朝气,她就是喜儿。

  经过林记,里头有人大声叫:“喜儿!”

  她没放慢脚下踩着踏板的速度,只是随意地挥挥手表示知道了就绝尘而去。正在煮面的老林看了看,摇摇头笑着说:“别喊了,她要去找她的好朋友。”

  老林的儿子阿亮手里捧着一叠还在滴水的汤碗,怔怔地看着喜儿离去的身影,不满意地说:“至少打个招呼啊!”

  老林哈哈大笑:“小子快去洗碗,你就是输给那棵树,认了吧!哈哈哈!”

  阿亮瞪了老林一眼,不服气地说:“都没有人在跟它比,我们都是好朋友。”说着还把头高高地仰起,店里其他人见状,跟着哈哈大笑。

  “这小子,在吃醋了!”有人这么取笑他。

  阿亮不高兴地瞪了这些大人一眼,小声嘀咕:“无聊的大人!”

  喜儿骑到路口,放慢了速度,绕着大手掌骑了两圈才停下来,她的手轻轻地摸着树干,快乐地跟大手掌打招呼:“嘿,大手掌,今天是星期六,爸爸下午就会到家了,记得保佑爸爸一路平安哦!”

  大手掌好像听懂她在说什么,枝叶轻轻晃动,须臾随风飘下了几片落叶。喜儿伸出手捉住了一片浅褐色的落叶,开心地抱着大手掌说:“谢谢你,大手掌。今天我真开心,爸爸要回家了,而且以后都不会离开彩虹村,你是不是也很高兴?以后你不用再陪我一起等爸爸回家,不过不要担心,我还是会常常来找你玩的。”

  她倾身向前把放在车篮里的布包打开,小心翼翼地把落叶放进去,她相信这是大手掌的诺言,爸爸会平安到家的。

  这六年来,每逢周末她都会在路口等待爸爸回家,风雨不改。有时候喜儿爬上大手掌,在爸爸四处张望的时候从树上跳下来给他一个惊喜,当然她这样的伎俩爸爸怎么会不知道,可是他每次还是很配合地假装不知道,在她突然出现的时候做出夸张的惊喜表情。

  一思及此,喜儿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推着脚踏车来到人人杂货店门前,放好脚踏车背着布包走进店里。柜台就在店面的左侧,里头空无一人。除了柜台前面的空间比较宽敞之外,其他地方都是货架,货架之间的空隙不大,稍微胖一点的人站在那里就会挡到别人走动了。

  “财婶!你在吗?”喜儿踮起脚尖四处张望,可是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她只好拉开嗓子叫人。

  店的后方马上传来冲水声,接着是急促的开门声,门上挂着的花布帘被掀了起来,身材丰满的财婶满头大汗地冲了出来。

  “财婶,不好意思啊,原来你在上厕所。”喜儿抱歉地作辑。

  “不要紧不要紧,阿财这个人,叫他看店他却跑去哪里?这个人,不能交代他做事!”财婶念叨着走到柜台处,拿起茶杯喝了口水缓口气,“你要买什么啊,喜儿?”

  “妈妈说上次跟你订了这个牌子的蚝油,不知道货到了没有?”喜儿拿出一张纸,纸上有妈妈写下的蚝油品牌。

  财婶接过来看了一下,侧身走到货架前检查那些瓶瓶罐罐,玻璃互相碰撞的声音在店里响了起来。财婶虽然身材丰满,可是动作非常敏捷,货品摆放在哪一个位置她都很清楚。

  等了一会儿,财婶拿着一瓶蚝油走回柜台处,她拿起放在台面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一脸抱歉地说:“喜儿啊,那个蚝油货还没到呢,你要不要买这个牌子?味道也不错的。”

  “好吧。”喜儿打开布包拿钱,心想妈妈真了不起,她好像有预知能力,临出门的时候还提醒她如果没有货就买另一个牌子,而现在财婶拿着的就是那个牌子。

  “都是阿财,我已经跟他说了不知道几百次要快点进货,结果他到现在还没下单,真是气死人了。整天都不知道在做什么,也不帮我看店,他以为他是美国总统什么都不用做吗?”财婶一面收钱一面碎碎念,喜儿静静地听着不敢回应。

  “你这个女人一点知识都没有,美国总统还不是要做工?”正好回到店里的财叔听到了财婶的抱怨,马上不服气地反驳,“我是去看看有什么更好的机会,不然一辈子守着这家破店,能有什么出息啊?”

  “你别发白日梦了,要不是阿爸留下这家店给我们,你现在大概要做乞丐了。”财婶一边找钱一边不屑地说。

  “呸呸呸,你会不会说话啊?说我做乞丐?”财叔听了很不高兴,用力地拍着柜台的台面,把喜儿吓得赶快后退几步,寻思着要快点离开,怎知道身后竟然撞到了人。

  她慌张地转身一看,马上开心地大叫起来:“老校长!”

  本来还一脸不悦的财婶看到老校长,马上换上一张笑脸打招呼:“校长你来啦,要买什么?”

  老校长虽然年纪大了,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很有威严。也许是当校长当太久了,他习惯性地把双手放在身后,就像以前在学校巡视一般。

  “阿财,你又惹你老婆生气了?”老校长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校长,我跟老婆吵架是很平常的,她一天不惹我她就觉得不舒服,我习惯了。”阿财吊儿郎当地回答。

  “我才不想理他呢,可是校长,这家店他什么都不理,我又要顾店又要看孩子,还要做家务煮饭,他以为我是千手观音啊?”财婶瞪了他一眼,趁机向老校长抱怨。

  “阿财,你也四十几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负责任?”老校长摇摇头。

  “校长,这家店有多大、客人有几个,难道我会不知道?需要我每天待在店里吗?老实说我可不想一辈子被关在这个地方,一辈子发不了财。”阿财说得理直气壮。

  “你够吃够用,就要知足了。我们这里好山好水,有山神的守护,风调雨顺,村民都健康平安,这些就是最大的财富了。”老校长好言相劝。

  阿财听了浮夸地笑了起来:“哈哈哈,校长,你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啊?什么山神的守护?彩虹瀑布里的彩虹石可以完成愿望?这些都是骗人的。我也找到了彩虹石,还许了愿望,结果呢?什么都没有实现。”

  “你许了什么愿望没实现?”老校长没好气地问。

  阿财正要说,财婶就抢先一步说了出来:“他还能许什么愿望?就是要发百万大财的白日梦啊!”

  阿财狠狠地瞪了财婶一言,财婶嘴一撇,一副不屑的神情。

  老校长指着柜台后面的营业执照说:“你的百万就在这家杂货店里、在你的老婆孩子身上。”

  阿财冷笑:“算了吧,这家店值多少我会不知道?我这个村姑老婆又值多少?那几个讨债的小鬼更不用提了,唉,我能指望他们做什么大事?”

  老校长还想继续说,阿财求饶似的两手一挡:“不要再说了,校长,我可不想再听你训话了,我看啊我还是去想想怎么发达比较好。”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

  “别浪费口水了,这个人没救了,校长你要买什么我拿给你。”财婶气归气,生意还是要做,阿财一走她似乎也松了口气,马上换上笑脸招呼客人。

  财叔走后,喜儿提着蚝油闷闷地走到店门口,阿亮从隔壁探出身子来,吓了她一大跳,猛拍胸口叫道:“吓死人了!”

  阿亮嬉皮笑脸地说:“谁叫你刚才不理我?”

  喜儿听了也不争辩,她把蚝油放进车篮,然后就推着脚踏车要离开。

  阿亮收起了笑脸,关切地问:“怎么啦?谁欺负你了?”

  “我不喜欢财叔。”喜儿和阿亮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无话不谈。

  阿亮说:“这里有谁喜欢黑脸公?”财叔每天都板着脸,不管是对自己的孩子还是别人的孩子都凶神恶煞地大呼小叫,所以大家背地里都叫他“黑脸公”。

  “他总是喜欢说村里这个不好、那个不好,还说彩虹石是骗人的东西,我看啊,他根本没找到彩虹石,阿亮,你相信他说的话吗?”喜儿问。

  阿亮也不回答,径直向前走,他们走到大手掌下面,阿亮就地坐了下来。他拾起地上的一片落叶,用拇指和食指转动着叶子底部短短的叶柄,然后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理他干吗?他满嘴说的都是废话。”

  “可是,听了就是生气啊!”喜儿鼓起腮帮子,气鼓鼓地在阿亮身边坐下,“彩虹村多美啊,我们这里的水多清、空气多好,财叔眼睛瞎了吗?”

  “他眼睛没有瞎,是心瞎了。”身后有人接话,是老校长。

  “老校长,你说得对极了。”阿亮竖起大拇指。

  “老校长,你再给我们说一次彩虹村的传说吧。”

  “你们都听过这么多次了还要听?”老校长嘴上虽然这么问,可是人已经坐了下来,准备开始讲故事。

  喜儿和阿亮一左一右挨着老校长,耐心地等着他把装满东西的袋子放好。

  微风吹来,几片落叶轻悠悠地飘下来,喜儿伸手在空中抓住了其中一片,笑着说:“你们也来听故事吧!”

 

 

《无指幸福》第二章

 

连帽衫

  海碧将话题转到他们住的那栋房子,说房子原本有一架钢琴,但是日本制造的,声音较为清脆响亮。母亲一弹琴,声音就会像一个乒乓球一样,在房间四面墙壁之间反弹着,非常刺耳。刚搬去时,母亲几乎碰都不想碰,甚至还好几次用力地甩下琴盖。为了安抚母亲,马丁在墙上钉了很多个小钩子,用壁毯铺盖墙壁,将那些胡乱跳跃的声音吸收掉。之后,吉赛儿才又愿意重新弹起钢琴。

  在那一次大吵之后,为了讨好母亲,想弥补夫妻之间日渐决裂的关系,父亲特意用存了几年的积蓄从别处弄了一架世界闻名,由美国厂商制造的德国品牌钢琴。虽然是二手货,但价码却是“一流”的。

  如果说海碧是马丁的公主,那么吉赛儿就是皇后。但是那栋旧房子里,没有国王,只有一个任劳任怨的好男人。

  海碧清楚记得钢琴送来的那一天,是1996年仲夏,天气非常炎热,所有的邻居孩子都穿着小可爱和迷你短裤上街。但是吉赛儿坚持要海碧在工人送货前穿上一件连帽衫,并交代她一定要把双手插进口袋中,热得她满头大汗,几乎中暑。然而,吹进窗子的热风并没有将海碧的热情驱走。当时6岁的她兴奋得干脆坐在房子前面的篮球场上等候。一个钟头后,大卡车姗姗来迟,在路口缓缓地驶进来。海碧兴奋地喊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海碧开心得蹦蹦跳。比起家中日本钢琴的沉闷黑色调,这台浅胡桃木色的德国钢琴看起来要典雅许多。然而由于房子的楼梯太窄也太老旧,经不起践踏,搬钢琴的叔叔们只好将钢琴吊上楼。海碧还记得带头的搬运工人叔叔先用螺丝起子将两片窗门的螺丝取下,再拿了一条厚厚的,但有点脏的毯子盖在窗台上。

  小型的起重机缓缓地,慢慢地将钢琴吊到靠近窗口的地方,再由站在梯子上的两位叔叔接住。其中一位利用他上半部的背顶着钢琴不让它继续摇晃,另外一位叔叔则将钢琴的身体移向站在房间里的两个工人,一路又推又扛又喊地,毫发无伤地把重达二百二十公斤的钢琴搬进房子里。

  海碧记得,吉赛儿受不了那两位工人叔叔身上,泛着酒精味道的臭汗味,悄悄地走开了,站到门边去。父亲当时在楼下准备端啤酒给客人,只剩下海碧一个人在房里,左手插口袋,右手轻轻地摸着钢琴。胡桃木色的琴身保养得很好,只是一部分象牙做的琴键已经有一点泛黄。

  海碧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琴键上走着,走着,思绪也跟着游走。她在想像自己妈妈弹钢琴的样子,一定很美。父亲必定会同意自己的说法。

  “小妹妹,你要不要试试看,弹一首歌给叔叔听?”长满胡渣的年长工人叔叔突然弯下腰,一边问海碧,一边用裹在脖子的脏毛巾擦拭着从额头沿着脸的轮廓流到下巴的汗水。“你很幸福喔。没有多少爸爸妈妈愿意为学琴的孩子买这么好的钢琴的喔。”

  海碧才刚想摇摇头,原本身体贴在门框一端的吉赛儿,略略地挺起身子,冷冷地吐出几个字:“钢琴是我的。她永远都别想能弹琴。”“太太,她这么小,有什么本事我们现在是看不出来的。妈妈会弹的话,女儿很快就学会了。我女儿就是我太太教的。她...... ”吉赛儿没等工人说完话,就转身走开。海碧记得,母亲当时将食指放在双唇上,对海碧示意要她安静,别再多说话,她做这个动作时,眼神是烦躁的。

  “我的女儿永远也不可能成为钢琴手。”吉赛儿在离开时喃喃自语。工人叔叔没听清楚,问了声:“什么?”久久没听到回复,自讨没趣,就擦干了汗,气煞地走了。

  马丁在楼下忙着数钞票付钱给搬运工人,海碧赶忙跑下楼看热闹,顺便帮父亲递啤酒。海碧全程都将左手插在口袋中,用右手说拜拜。就连吉赛儿去世的那一天,海碧都还是将左手插在口袋中,用右手说拜拜。

  吉赛儿拥有了她梦寐以求的钢琴,就更喜欢躲在琴房中不肯出来了。除了教琴,吉赛儿也爱待在里面。海碧说,时间久了,自己也懂得不再去烦自己的母亲。吉赛儿常常把门关上。有琴声的时候,海碧就有勇气待在自己房间或房子的其他角落。没有琴声传出时,海碧难免会感到害怕,毕竟她还没满7岁。孤单的她会将自己房里的东西都搬到琴房门外,一个人坐在那里看书、画画和给布娃娃换衣服。海碧常常会玩到一半,低头看着从门缝溢出来的光线。只要看到光线移动,海碧就知道母亲在房里移动,心里就不再害怕了。

  听到这里,我不得不同情起海碧。手生成这样,母亲又这样对她。“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挨过来的。” 我感叹。海碧却说:“我大可以选择用悲观的角度去看待整件事情,但是我从小就知道,我有眼睛,也有眼皮。害怕的时候,我可以选择看不到;太

  亮的时候,我可以眯起眼;好奇的时候,我可以睁大眼。”“就像相机的光圈一样?”我搭腔。“是的,是的,像光圈一样。照片结果怎样,全靠你当时做出什么反应。”

  1997年,海碧上小学一年级了。马丁想让海碧上特别学校,吉赛儿却不顾丈夫的反对,私自替她申请到普通公立学校念书。马丁很生气,觉得这样简直是在逼死自己的女儿,吉赛儿则认为这样对海碧最好,让她能够从小就知道什么是“挫折”和“鄙视”,如果能够从中生存,长大必定会很坚强。后来马丁想想,也对,上“特别学校”就等于给自己女儿贴上一个标签,再也不能和普通人拥有相等的机会。

  海碧说,父母这辈子为她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将她送进普通学校,让她学习忍受师长的异样眼光,还有同学们的嘲笑和欺负。虽然很残忍,但也等于在告诉她:“那是因为我们相信你行的。”

 

《筷子华尔兹》

  “吉赛儿听起来好像很开明,对吗?”海碧语中带刺地笑说,然后马上沉下脸说,“既然要我从小学习什么是‘挫折’和‘鄙视’,那为何总是要我把左手藏起来,在我尝试之前就断定我不能弹钢琴?”不用想也知道的,自己的母亲是钢琴手,一整天都在教一些不重要的外人弹琴,就是不教自己女儿,其实吉赛儿也算是在身体力行,让女儿生长在一个受鄙视的环境中。但,会不会太冷酷了点?

  海碧接着说,她上小一这年,吉赛儿的钢琴班来了一个新学生,叫作莉兹,和海碧同龄,也是她隔壁班的同学。莉兹是一个个子很小,胆子也很小的红发小女孩,一个星期来海碧家两次。莉兹父母一个星期送她来上两堂钢琴课,并不是因为莉兹很喜欢弹琴,而是因为他们谁也没有时间去照顾这孩子,所以一周当中,莉兹在下课后会带着午餐盒,直接从学校搭乘校车到不同的老师的家上课。除了钢琴课,莉兹还上画画和喇叭课。她上这些课的原因和兴趣没有关联,而是因为这些家庭教师都住在同一条街上,方便校车司机安排行程。

  莉兹每逢星期二和星期五来海碧家,她的钢琴课是在下午4点30分,可是她总在3点10分左右就到了。负责接送海碧上下课的马丁有好几次在驶入车道时差点撞倒躲在花丛中的莉兹。这么听话的孩子真的很少见,莉兹的父母要她遵守诺言,要她下车后,哪里都不准去,只可以站在威廉斯家门口等钢琴课开始。钢琴课结束后,莉兹也只许坐在教师的大门阶梯上等父母来接。很多时候,莉兹得等上两个小时,才见到自己父母的到来。她的父母又不许她在下课后重新进入教师的屋中,所以她总会趴在他们的台阶上做功课。

  足不出门的吉赛儿并不知道这件事。倒是小小的海碧为莉兹感到难过,开始坐在台阶上陪莉兹。莉兹喜欢海碧的陪伴,因此就算当天上的不是钢琴课,也会在上课前和下课后来到威廉斯家。或许莉兹的出现,还有她的处境对海碧来说,不见得是一件坏事。渐渐地,海碧不再待在琴房门外,她转移阵地了,天天都在大门的台阶上看书、画画。只不过这回,她的身旁多了一个小小的同伴,一个同样被自己母亲忽略的莉兹。只有一件事令海碧偶尔仇视莉兹。那就是自己的母亲似乎比较喜欢莉兹。她原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吉赛儿几乎已变成一块冷漠的石头了,怎么可能会对一个没有音乐天赋的孩子表露什么母爱。但是后来她很肯定吉赛儿是喜欢莉兹的,因为她听见她们一起弹尤菲米亚·艾伦的《筷子华尔兹》。

  海碧从小就渴望母亲能和她一起弹这首曲子,因为全世界学琴的孩子都肯定和自己的家长四手连弹过。可惜她每次要求母亲时,得到的总是同一副理也不理的样子,和同样的回答 ——“乖,妈妈累了,你自己去房间玩” 。

  偏偏,有一天海碧听到吉赛儿和莉兹的笑声,楼上还传来了断断续续,掺杂着笑声,但很明显是《筷子华尔兹》的琴声。母亲宁愿和莉兹合弹?还大笑了?海碧好恨!为何就连这么一个简单的要求,母亲都不答应?莉兹又不是她的女儿,为什么她可以跟妈妈拥有这段记忆?为什么母亲要这么残忍?

  海碧说,吉赛儿可能觉得莉兹跟自己比较有共同点。除了发色,莉兹在外形上,还蛮像吉赛儿的,尖脸、瘦弱,爱穿连身裙,活像个公主。海碧则完全相反,爱穿牛仔裤和运动鞋。吉赛儿丝毫没有想过,牛仔裤,是为了要配搭她逼海碧穿的连帽衫。天下有哪个小女孩不喜欢穿上粉红色的长裙,幻想自己是一个住在城堡里的公主?

  那天,海碧嫉妒得哭了,悄悄地掉着眼泪。但好强的她执意不让别人知道自己为了这么小的事哭。她知道就算擦掉脸上的泪,眼眶周围还会有一层水贴着眼球,眼尖人总会看得出来的。于是海碧用右手拇指将下眼皮拉开,用裹着手帕的右食指伸进眼眶,用手帕把泪水吸干。每次海碧哭完,她都会这样做。她要做吉赛儿眼中,那个从不闹事,从不碍事的完美女儿。海碧说,身体上她无法完美,但至少行为上她做得到。

  那几次海碧在莉兹下课后都对她特别地好,给她汽水和饼干吃。莉兹没察觉到事情有什么怪异的地方,欣然接受海碧的好意。只是当马丁回家时,看见莉兹在若无其事地吃点心,自己的女儿则坐在一旁,一只手托着故意凸出来的下巴发闷气,不难猜到海碧一定在生吉赛儿的气。海碧这个孩子一般都不会介意任何人对自己做的任何事,有办法惹她哭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吉赛儿。

  “哈啰马丁!”莉兹天真地挥挥手,然后继续使劲地用小舌头想将曲奇上的葡萄干舔出来。“嗨爹地。”海碧冷冷地打了个招呼,继续生气。

  “谁欺负我们的公主了?”马丁总是有办法看出海碧有心事。海碧摇摇头,双唇像保鲜袋一样,密不透风。倒是莉兹热情地回答:“马丁先生,我一直都和海碧在一起,没有看到有人欺负她,我可以担保!”马丁慈祥地笑了笑,说:“我看,我这个只会哭,不会说话的女儿一定还是一个婴儿,现在应该是尿片湿了,要换尿片了。”说罢,就把坐在梯阶上的海碧抱起来,走进屋里,边走边喊:“喔,换尿片咯……”海碧又踢又叫,终于笑了。上楼前,海碧对莉兹说:“莉兹!莉兹!拜拜!下星期见!” 莉兹很乖,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父母来了,就会自行把威廉斯家大门给轻轻关上。有时海碧看着只身坐在屋外的莉兹,觉得她比自己还可悲。海碧起码还有一个将自己捧在手心的父亲。

  偶尔,吉赛儿难得出门,马丁趁机带海碧到琴房,让海碧胡乱敲打钢琴肆怒撒野,然后等海碧的肾上腺分泌分解完以后,两人一起弹奏《筷子华尔兹》。

  孩子一般上都会在右边双手弹奏高低八度的主旋律,让音符重叠。海碧的主旋律没有高低八度的重叠,却也已令她心满意足了。

 

父亲的头顶

  “父亲总是有办法让我微笑,让我看到事情好的一面。为了让我生活更轻松,他常常伤透脑筋。”海碧微笑地说。譬如自己在阅读厚厚一本小说时很难翻书,父亲给她找来了两个晾衣服的衣夹子,将书的两边夹住。从此以后,海碧看书时都会带上两个超大号的晾衣夹。

  当全美国的父亲都在教自己的孩子如何打棒球时,父亲在院子里教海碧怎么打篮球,怎么用一只手传球,怎么用一只手灌篮。海碧说,她单手灌篮的技巧比许多男生还行,所以她高中时常常和男同学打篮球,他们都折服于她。海碧无法控制模型飞机,父亲就教她如何放风筝,并且在风筝线轮左边加上一条大约一公分宽的塑胶带子,固定在海碧的左手臂上。后来海碧16岁时,马丁也在自己汽车的驾驶盘上加上了一条这类型的塑胶带子,方便海碧在换档时可以暂时用左手控制驾驶盘。

  父亲认为,海碧左手没有手指,就算能勉强骑脚车,也没法子有效地煞车,会比较危险。有好几次海碧就因为无法捏紧左手边的煞车器,脚车往右边倒,导致右脸和手肘严重擦伤。马丁心疼极了,于是决定教她怎么溜滑板,不过在那之前,马丁得自己先学会溜滑板。海碧说,当时胖胖的马丁每天在家门口学习保持身体平衡,并且不断摔跤的样子,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好笑。“结果马丁摔得黑一块紫一块的,学了一个月才上手,而我呢,一天就学会了。哈哈哈。”

  海碧的童年和其他孩子不同,却也相同:脸上的泥巴、结了痂又擦破的两个膝盖,还有爬过邻居院子取回自己“从天而降”的玩具。最重要的是,她和其他孩子一样,也有家长陪伴自己弹奏《筷子华尔兹》。

  “当别的孩子在临睡前挨着床前小灯,用双手做手影,如长耳朵的兔子、长鼻子的小狗、挥动翅膀的老鹰时,我不能。父亲就教我如何用五根手指头制造长耳朵的兔子和长鼻子的小狗,至于老鹰,他索性在纸上剪了两片翅膀形状,再用胶布黏在我的拇指和尾指上,老鹰就能飞翔了。”海碧还说,“马丁故意把左边翅膀剪得比较短,说老鹰和我一样,说我是断了翅膀的天使,不能飞翔只好坠落人间,做他的女儿。”

  海碧边说,边开始掉眼泪,我的鼻子也跟着酸酸的了。“马丁才是上天派来守护我的天使。他要我答应他,不许因为我的手而感到自卑。世界上没有做不来的事,只有不想做的人。”

  海碧说,大部分的小孩子最熟悉的都是自己爸爸的肚子,还有下巴,因为他们一般冲向自己父亲时,都会利用父亲的啤酒肚缓冲;跟父亲说话时,矮小的他们都得抬头看自己的父亲。可是她最熟悉的,却是爸爸的头顶。除了因为马丁常常让年纪小的海碧坐在他肩头,去看热闹,去篮球场灌篮,每次海碧生病的时候,马丁都会很焦虑,累了宁愿趴在她的床边打瞌睡,也舍不得回自己的房间睡觉,怕女儿醒来身边没有人陪伴。可是马丁是一个无法熬夜的人,很容易趴着趴着就熟睡了。发高烧的海碧常常一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画面,就是自己父亲的头顶。

  不久以后,马丁就发现,他面临一个需要深入思考的课题:绑鞋带。海碧的鞋带也是马丁蹲下来帮她绑的。海碧明显地无法自己绑鞋带,一只手怎么打蝴蝶结?给她买无须绑鞋带的球鞋,等于在提醒自己女儿身体有残缺,不能像平常人一样过活;可是让她穿上和其他孩子一样的球鞋,海碧就面对绑鞋带的问题。就算自己时刻陪在女儿身旁,女儿鞋带一松,做父亲的马上蹲下去替女儿代劳,只会引来唾弃的眼光。于是马丁给海碧所有的球鞋和帆布鞋都装上鞋带扣,这样海碧在校园里用一只手便能和同学一样绑鞋带。

 

《清晨的演奏曲》

  可惜,马丁的爱似乎还是不够。海碧渴望得到母亲的关注。吉赛儿越是不理会她,她就越不甘心。海碧自小就很独立,能自己洗澡、自己更衣。左手不能握花洒,她就在海绵中间挖一个洞,好让左手能够套进去。可是独立归独立,年纪小小的她还是有许多日常事项需要父母的协助。聪明的她知道父亲能帮的事,母亲是绝不会动手的。吉赛儿不就将做饭、给海碧说故事等任务都交由马丁处理了?

  然而,狡猾的海碧看得出,就算父亲愿意学,生活上仍然还有一些事情是粗犷的男人做不来的,有些事,譬如替女儿扎辫子,唯有做母亲的比较擅长。身为一个男人,马丁再怎么心思细腻,肥短的手指仍不够灵巧。所以海碧自4岁起就知道要将头发留长。马丁说,每次他带海碧到理发院时,她就会一股劲儿、不停地摇晃着自己的脑袋,令理发师根本无从下手。既然马丁不会扎辫子,只好劳驾吉赛儿亲自上阵。

  每天清晨是海碧觉得跟母亲最亲近的时刻。短短的五分钟内,没有人说话,怕打破清晨安详的寂静。就算空气非常清新,非常凉爽,海碧都不敢大口呼吸,想将吉赛儿的气味保留在气管内。每一口弥漫着母亲睡衣上的香味的氧气,都那么珍贵。要不是迫不得已得换气,海碧还真舍不得呼出来,每一口,随时都可能是最后一次飘散着母亲气味的氧气。

  吉赛儿的手,在海碧头发上灵巧地跳跃着,就像在清晨里的一首演奏曲。吉赛儿会将橡皮圈绕在右食指上,然后和着其他九根手指,很有默契地协调着,没有疏漏,没有走拍。因此就算母亲给自己扎辫子时一点也不温柔,海碧依然觉得从自己发丝传出的微弱沙沙声,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声音。

  吉赛儿在梳理海碧头发时,腕力很大,海碧的脑袋总会被往后扯一下,辫子也会被绑得很紧。母亲总说要这么做,是为了避免课上到一半辫子松开来,就不好看了。海碧说,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吉赛儿那么用力是因为她生气、厌烦,觉得要替眼中钉扎辫子是一件苦差,因为她会一边梳头,一边用食指敲海碧的头颅,说:“海碧你一点也不懂得为自己妈妈着想,人家3岁的孩子都会自己绑辫子了。”几秒钟后才说:“唉,我在说什么,你都没有手指。”

  虽然我听了有些生气,吉赛儿这个做妈妈的,怎么能说这样子带刺的话?挖苦自己孩子能达到什么目的?但我必须劝海碧别这么想。我告诉她:“我自己天天也必须在清晨起床替我的女儿绑辫子。这么早起床,睡眠不足,心情肯定会不好的,我也是。所以吉赛儿肯定不是故意的。”海碧笑了笑,继续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反正我就是犯贱。就算我的头皮天天被她折磨,我还是很享受母亲的手抚摸我的头的感觉,因为这是一天当中母亲唯一愿意触碰我的时间。”

  她还接着说:“就算痛,我也很珍惜,因为我在12岁那年,就再也没有机会感觉到我妈妈的手,在我一根根发丝中穿行的温度了。”

 

 

《梯阶上的寓言》

第一章

 

如果生命是卑微的,
那,但愿您从未出现过。

 

  我在十四岁至十七岁这段时间,是在一个叫“恒爱之家”的地方帮佣的。在十四岁以前,我也住在那里,只不过那时,我是以“孤儿”的身份入住,并不需要打扫煮饭洗衣。一九二一年五月五日那天,是我十四岁生日,也同样是“恒爱之家”其他孤儿的生日,这是我们仁慈的娜娜院长为我们选定的“生日日期”。依照娜娜院长的说法,让全恒爱之家的孤儿一起庆祝生日,那些怨恨或者非常想念自己亲生父母的孩子,就不会因为自己的真实生日而感到恐惧、怀念或不适,任何娜娜院长不想看到的复杂情绪。她觉得那样对一个天真的孩子来说,太残忍了。坦白说,我对娜娜院长的话感到非常怀疑,我知道如果每个孤儿都在五月五日一起庆祝生日的话,那绝对能够省下一大笔钱之余,又能够跟董事会的那些有钱人交代。

  夏洛特,我最好的朋友,对我这样的想法感到吃惊,在她眼里娜娜院长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但,不由得我不这么想,每年五月五日,就算恒爱之家有三十五个小朋友,也只会有一个生日蛋糕。所以,看吧,我知道娜娜院长是想省钱。每次看她用刀小心翼翼地切下薄薄、薄薄一片的蛋糕时,我难免不这么想。上帝,原谅我狭隘的心,我也不愿这样看待一个人的。但是去年,当我十三岁生日来临的时候,娜娜院长要我别吃蛋糕,她说:“你都吃过那么多次蛋糕了,这一次就留给其他小朋友吧。”结果我只分到一颗草莓。十三岁生日的那一天,娜娜院长吃了好大一块蛋糕,而我,我的生日竟然只能在旁边干瞪眼流口水,所以那时候我非常坏心眼地诅咒娜娜院长会长胖一公斤,好撑爆她恶心的方格子裙。

  而今年,我十四岁了,我知道今年可能连草莓也分不到,谁叫我十四岁了。好吧,我认了,这就是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我绝对分不到蛋糕。

  看吧,这是多么大人的想法。

  “露娜,过来这里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我还以为,娜娜院长想要补偿去年我吃不到蛋糕的苦,所以今年特地给我两份。想到这里,我像个孩子一样地咽了口口水。

  “露娜,你长大了对不对?”

  我耻笑自己天真,娜娜院长怎么可能会有转性的一天?

  我含糊地点了点头,真不知道今年我会分到什么。盛蛋糕的蛋糕垫吗?上面最好给我留一些奶油。

  “露娜,我很爱你,真的。可是,恒爱之家的小朋友太多了,我们无法养像你这么大的孩子……”

  “等等,院长!你……你是,你是想赶我走了吗? ”不会吧,我把奶油留给八岁的凯特好了。

  “不不,亲爱的,我怎么舍得你走?你听我说,露娜。我当然愿意你继续留在这里,但是,恒爱之家实在没办法继续供养你了,你长大了,懂事了,也是时候回报恒爱之家了。如果你还想继续呆在恒爱之家的话,就得像那些在这里帮忙的阿姨们那样工作。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露娜。”然后她勉强地在语末给我一个扯不开的笑容。

  “我明白,院长。”十四岁生日的这一天,因为我长大了,所以呢,我不但连蛋糕垫也得不到,还必须留下来收拾其他小朋友的杯盘狼藉。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这样说不就好了嘛,院长。

  “嗯,那就好,没你的事了。噢,你顺便帮我叫夏洛特过来。”

  噢,可怜的夏洛特。

  

  从我十四岁生日的那一天开始,我被换上了蓝色格子制服。我最讨厌的颜色,每次看见那些帮忙的姐姐阿姨穿着它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时候,我就有想要在她们的大屁股上,挥上一拳的冲动。

  但,当我看到镜子里穿着蓝色格子裙的自己时,我认命了,轻轻地往镜里的自己挥拳,告诉自己,在这里,恒爱之家,你就只有这样。

  恒爱之家说穿了,就是一个培训仆人的地方。从十四岁开始在自家“培训”,免得去到其他地方丢脸。娜娜院长从来没这么说,但每次只要看到穿着制服的都是跟我长得一样的人时,我就彻彻底底地了解了,像我们这样没人要的孩子,又只是人,只能靠帮佣过活了。

  我认命,夏洛特也终于狠下心告别被人领养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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